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被“浓妆”的山间神像

时间:01-02 来源:最新资讯 访问次数:172

被“浓妆”的山间神像

刘明理有时独自上山,仰视村里的大佛。他想,采光应该更好一些,佛藏在石窟里的脸庞有点发暗。他是这大佛所在地的村支书,在四川资阳安岳县龙台镇鹤林村。他打小就常去拜这尊佛。作为土生土长的本村人,他总担心同村的村民出于相同的喜爱,而毁坏了这件文物。据说造于南宋的大佛身高六米左右,姿态微妙,左手微垂,作出对人施舍的姿势,右手的拇指与食指向上夹在一起,细长的眼皮里眼神淡然。文物管理还不规范的上世纪八十年代,村民们给大佛“穿”上了一件金色的袈裟,裸露在外的皮肤也涂成金色,浓重的色彩遮盖住了本应更复杂的石雕细节。四十年后,佛身上的金色颜料开始脱落,局部可以剥下,就像剥核桃。一些老人已经与刘明理聊起,想重新给佛彩妆,刘明理只能苦口婆心劝阻。11月,临近的四川省南江县一尊据考证刻于北魏年间的石雕被当地村民“彩妆”,引发广泛关注。此外,2017年安岳县一起佛头被盗案件也给了刘明理很大心理压力。因此,除了每月初一、十五这些传统来上香的日子,他都嘱咐守庙人将庙门锁紧。在古代石刻众多的安岳县,当地乡村陷于老龄化与传统习俗之中,又没有尝到旅游业带来收入的甜头,这令有心保护古佛像的基层干部感到棘手和为难。被锁起的大佛 本文图均为 澎湃新闻记者 葛明宁 图村里的庙,大家的佛围绕上述大佛,平均一两公里就能看见一座小庙。安岳当地人有集资建庙的习惯,庙属于大家,这习俗至少从前清就开始了。一位老者对澎湃新闻记者回忆,都说从前村里有一块石碑,上面刻着人名和分别捐的“银几百两”,那是吹牛的,“我小时候见过,只有‘银几两’。”后来,记录功德的石碑失去踪迹。大米一袋、粉条、豆腐……近来的捐赠,包括实物与几十元、几百元的现金,被这样一笔一笔地记在一个庙门前的黑板上。庙里拿这些钱修好通往庙的路,安上路灯。有的小庙里并无古物,但作为佛教临时活动点,负责人也要每年去参加由资阳市佛教协会组织的培训,培训内容之一是“不私吞钱款”。 一间小庙的负责人李明(化名)一辈子生活在此,他说,从前这些庙都是农村生产队长亲自管。为了建庙,他和朋友到处去看别的大庙,延请工匠回来。不过,新添什么神像,只能是捐资造像的人说了算。所以,这些庙看上去都没什么整体性规划,有南海观世音,也有送子观音,地上坐着管养鱼的神、养猪的神,挤挤挨挨。庙里修缮需要持续投入资金。李明回忆,2013年、2023年,安岳十年内涨了两次水(指水灾),都把庙冲得一塌糊涂。他们今年刚请十几个工人修了两天。平时,人们侍奉这些神,庙里两三年就要检修一次,给神像涂彩、“穿金”。对于向神佛言说的心愿,村民们惯常要还愿。最常见的是给大小不一的神像披上红布,一尺的价格由几十年前的几毛钱,涨到现在的一块多。一些庙门口有专门的厨房,农历每月初一、十五,附近的人一起烧香,然后凑个份子,吃顿素斋,聚一聚。这几个月,住在龙台镇上的樊金玉在积极为大佛张罗斋饭。她今年69岁,刚从她极为繁难的人生中停下来,喘口气——回安岳老家“退休”以前,她去拉萨打工二十年,先在工地打灰,又搞蔬菜大棚,那地方冬天太冷,她冻得满手开裂,后来,她回到安岳带孙子。现在,孙子也不用整天看着。11月底,安岳特产的柠檬迎来丰收,她去打零工,给堆积如山的柠檬除下遮光用的纸套袋。要说大佛灵验在哪儿,在庙上的人看来,樊金玉的五个孙辈都干干净净、健健康康地长大了——大佛是灵验的。樊金玉不是鹤林村人。据她回忆,三十几年前,相熟的亲戚介绍她到这边拜大佛。那时她还没去拉萨打工,家里开一个磨米的小作坊,很苦,不好做。她走两个小时的土路过来,向大佛祈祷。现在,每年过年前夕,还是她搭梯爬上去,用干净毛巾给大佛擦洗它金色的脸庞。她“胆子大、决心大得很”,爬到六米高并不害怕,贴近佛的大脸也不怕。她认为“它是保护我们的”。近年来,隔些时日就曝出一地文物被祈愿的信众根据习俗擅自“彩妆”。当被问及想不想给大佛彩妆一下,她说现在请不到那种师傅了,随便请一个工匠,大佛的脸会花,留个疤疤,而且刘书记也不让。刘明理一听,又和她重申,彩妆是害了大佛、伤害大佛的文物价值,还会伤害到当地的经济出路。2019年2月开始施行的《资阳市安岳石刻保护条例》载明,“擅自对安岳石刻进行妆修、增修、增刻或者重塑的”,最高可处以五十万元以下罚款。刘明理搬出条例后接着说,要是不听从:“我以后不允许你来拜。”谁来照看佛?樊金玉的一个儿子、两个女儿,都留在拉萨做生意。快过年了。等他们回了家,樊金玉要他们也去拜大佛,祈求来年好挣钱,全家兴旺,没有“婆婆妈妈”的事,没有吵闹。刘明理眼中,大佛是龙台镇的重要景观,总有人到庙门口跳坝坝舞,只是现在,拜佛的年轻人少了,只有个别谈恋爱的还来祈求。这一带的乡村正明显地空心化,家家户户本该喧闹的畜栏都寂静无声。很多人家门上贴着,“富似旭日腾空起,财如春潮随意来”,但家门空关,人已远走。刘明理对于庙上的人气起落十分矛盾。庙里曾有一些“仙娘”给人烧纸祈福,把咒符烧化兑水让人喝下,他认为是欺骗,全给赶走;附近的人惯常给大佛“挂红”,梁上也全是献给它的红布,层层叠叠。刘明理指挥人取下。他想,要是一块布给点燃,整个庙顷刻就烧没了;当地的传统还包括在神像跟前烧纸,认为匍匐得越近,越显得虔诚,多年的香火已熏黑大佛的脚,贴近烧纸也遭禁止。11月29日,刘明理在大佛前看到一个包裹佛香的塑料壳,又着急了:“里面有人烧香,我肯定骂他。”守庙人刘登奎分辩,是有人拆了香的塑料包装,先拿着在大佛跟前拜拜,再拿出房点燃的。刘登奎与他守庙的小屋59岁的刘登奎已算是常住在村里的较年轻的人。他说,地方财政给大佛每月五百元的经费,他和其他四人一人一百,轮流值班。他值夜班就睡在大佛边老旧的小屋里。他小时候打猪草会往这里来,小朋友们玩闹,在大佛身后镂空的那一块钻来钻去。刘明理是“70后”,外公信佛,当年也带年幼的他来拜佛。他感到大佛“十分威猛”,不能直视。大佛在“文革”中失去鼻子和几根手指。“文革”结束,村里就依照传统凑钱给大佛盖庙、涂金,参与的工匠也出于感情,收钱很少。刘明理记得,他小学还没毕业,就帮忙庙里记账。等到他在镇上读高中,班主任让他写一个社会调查报告,他想写 “保护安岳石刻”,为这桩事,他回到村里,认真观察大佛,才发现大佛微笑着,并不“威猛”。刘明理后来一度随打工潮南下去广东,按照习惯,过年也来磕头,祈祷平安兴旺。他自述,2017年,因为爱家乡,他回乡创业,又当了村干部。与其他一样年轻时到沿海地区见世面的同乡一道,刘明理想象过许多开发乡村的主意,比如一些地方种红籽树、一些地方种梨树,路重修一下,可以供人慢跑、骑自行车,大佛顶上建一个场地,用来玩“真人CS”,模拟野战……他认为,一切景点的中心应该是大佛,要造一个石膏做的大佛复制品,让游客自由与它合影。但现在,他又不敢随便找钱、宣传,有人想上门观摩,他也不一定理睬,怕遭了贼。2017年,同属于安岳县的木鱼山摩崖造像处,有人把佛头割下来准备偷走,文管员58岁的妻子在阻拦时遭打伤。事后,小偷被抓,佛头在河沟里被找到。前些年,八十岁的老汉黄照福独自守庙。刘明理很不放心,老在想,要有人来偷佛头,把老汉往地上一推就行了——哪怕刘登奎也扛不住,来两个人就制服了——关键是,黄照福还不爱接电话。夜晚,刘明理看着手机,惦记大佛,惦记八十老翁。刘登奎也回忆,黄照福担忧自己年纪大了:“怕有一天死在坡上没人埋哦。”黄照福现在搬去重庆和儿子一起住,不再守庙。回忆起来,樊金玉说黄照福曾很想塑一位“长寿菩萨”,后来钱没筹够,没塑成。寄托的,损坏的没有香客知道大佛为什么与身旁的“小和尚”长久对视。樊金玉一直认为,右手边的小和尚,“是在给佛祖站岗嘛”,还有人以为他们是“西天取经”。黄照福懂一些,给刘明理说过,大佛右边的是十大弟子之一迦叶,左边那面目已湮灭不清的是阿难。一种观点是,鹤林村的这尊大佛,连同附近的封门寺大佛,以及安岳县城边上的圆觉洞其中一窟,一道表现的都是佛教典故“拈花一笑”——佛祖拈花,众多观者不知所措,只有迦叶破颜微笑,于是,佛祖把超越语言的禅宗心法单传给他。只是所有已知的佛像,这朵花都不在佛手。一些佛手在历史中被破坏,修补后手势不同。前述观点也难被证实。一名安岳石刻保护资深志愿者告诉澎湃新闻,四川石刻民间彩妆后修复困难,因为当地砂石质地柔软,试图剥离油漆彩绘和水泥修补的时候,文物本体会一同剥落损坏,而涂色补塑,特别是一些没有定级的文物点或者官方根本没有发现的,又很难说是否构成《刑法》“妨害文物管理罪”中的“损毁文物”。安岳石刻数量极大,位置分散,众神都藏在山间。作为省级文保单位的高升乡大佛寺和三仙洞,分别距鹤林村大佛的距离二十公里左右。大佛寺建于北宋,三尊佛像盘膝而坐,神情慈悲肃穆;三仙洞的主体则是明代刻的道教众神,更活泼灵动。在三仙洞,澎湃新闻记者找到了当地不断修补、塑新神像的依据。落款为明朝天启元年刻的石碑记述,造窟的初心便是,“左右三洞,偏楼数间,以成三教”,意即希望承载儒、释、道三种信仰,其后,也是密密麻麻的捐助者姓名。三仙洞在“文革”中遭到破坏,八十年代重新彩绘。普通人多偏爱三仙洞。初一、十五,大佛寺摆三四桌,三仙洞能摆上十几桌。据前述志愿者分析,三仙洞虽然藏在深山,但位置在一个村庄的人口聚集处,一些老人习惯到此打牌,热热闹闹。他们需要将自己的精神寄托安置于“村里的庙”。众神底下,三四十年前,村民们又添上二郎神与文昌帝君,后者也可能是孔子,已说不准——正“斗地主”的老人们笑言,四川人喜爱二郎神,认为他是修都江堰的李冰的儿子。当地人需要将精神寄托安置于“村里的庙”,包括石狮的口中含了大米,作为祭礼的一部分。当地人需要将精神寄托安置于“村里的庙”,包括石狮的口中含了大米,作为祭礼的一部分。当地人回忆,来视察的文保领导说过,“要是不彩妆,一定是国保(国家级保护单位)。”前述志愿者对记者表示,据他走访观察,一些村里的干部缺乏保护文物的意愿。近年来,还时不时发现一些珍贵文物,一时走不完流程,得不到“国保”“省保”的名分,县里管旅游的干部也给不出一句“有价值”的准话。保护这些文物,就没有模板,也没正面典型,村干部没什么底气要求当地人丢弃长久以来的习俗,比如禁止他们给神佛彩妆、“穿金”。2018年《文物》公开发表的《四川安岳高升大佛寺、社皇庙、雷神洞摩崖造像调查简报》显示,在高升大佛不出一公里之内,还有三尊佛像是南宋雕刻。前述志愿者发来一张对照图片,显示其已被彩妆,成为某寺庙的一部分。高升大佛的一位守庙人对澎湃新闻表示,2013年左右,其看守的文物被要求“锁起”,不给随便烧香,参观。守庙人的一个盼头是,文物由“省保”升为“国保”,以为这样就能“开放”,“收门票”了。采访中,纠结着要不要开发的刘明理,也半开玩笑地对记者说,要是文物继续当个“县保”(县级文物保护单位),要想开发,“就要凭它的实力咯”,意即大佛得靠灵验吸引当地人来游览,与其他寺庙竞赛。实际上,这些涉及文物的山间“小庙”,即便紧闭庙门,也总与山下的利益相勾连。在封门寺,当地村民告诉澎湃新闻记者,有一些发达地区来人给庙里大额捐赠,花钱修路,送新的佛像,由当地村民把佛像抬到山上。这些捐献人修了显眼的功德碑。逢初一、十五,当地老人先在庙里烧香,祭拜这些新修、姿态刻板的神佛,然后,走一条绝壁小路,到约有近一千年历史的“拈花佛”脚下去。这尊像也曾因为被彩妆,几年前引起过网络哗然。记者到访的这一日,阴云压境,飘落细雨,佛祖含笑凝视右手底下的侍者,右手是补过的,不是拈花手势,更没有花,而守庙的阿姨叹惋地说:“现在颜料不行了,原来颜色好好,起雾了,(再)太阳一晒,变成白的。”当地文物保护单位已禁止村民在大佛脚边烧香。因此,大堆未完全烧化的纸钱,堆积在“拈花佛”面前几米处,它们在风雨中,好像冷得打战,却缠绵不去。(澎湃新闻记者袁璐对本文亦有贡献。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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